进了姑苏城，人头攒动，肩挨着肩，背靠着背，在荒山野岭风餐露宿有些时日的侯煦有些出神，避开了无数街头小贩聚集的中轴大道拐进了一条暗巷，随意找了个青苔丛生的石阶坐下，开始细细斟酌思量。
既然姑苏城城主慕容抚胥在得知叶颖遇刺后就派出了自己麾下最精锐的铁骑出城，那姑苏城内外戒严也只是早晚的事，侯煦背着一杆不该现世的飞翼骑枪不论走水路还是官道都无疑是下下之策。
幸好这么多年的走投无路使他磨练出个苦中作乐的心性，心中安慰自己几遍天无绝人之路后正要盘算一番，小巷另一头被瓦檐遮盖到密不透风的死胡同里传出谩骂叫喊，侯煦起身侧头，看到几个在江南这边算是膀大腰圆的泼皮无赖正围着一人。
“几位壮士，小生今日出门走的急，就这两贯铜板，担待些？”
侯煦垫起脚尖，这才看清被几个城中游手好闲的无赖围着的可怜身影，是个面容清秀的酸儒，一身洗到发白的长衫拖地，正朝将他围困在胡同死角的三个无赖莽汉作揖行礼。
侯煦哑然失笑，跟一帮斗大字不识半个的市井无赖作揖，这不是鸡同鸭讲？再瞧这年轻儒生的穷酸打扮，刻板的像私塾里打稚童手心的教书先生，再配上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谄媚赔笑，怕出去厚着脸皮说自己是江南的儒士书生得遭尽人间白眼。
儒生在墨气极浓的姑苏城混成这样，也算世间独一份了。
江南这边的士子哪个不是玉冠锦服？读书读到钟鸣鼎食万斗栗是本事，读到横眉冷对笑王侯是风骨。可读到冲着几个捉弄欺辱自己的无赖折腰算什么？
偏偏这个长相其实挺像那么回事的寒门书生在小心翼翼赔笑过后见围着他的三个无赖拿了钱没准备走，意识到自己窘迫处境后小心卷起袖口擦了擦脸上并没有的汗珠后道：“几位好汉，还有什么事么？”
居中的泼皮拍了拍书生肩膀，有意无意加重力度拿捏了后，看着忍着疼痛呲牙咧嘴的书生笑道：“这样、你给哥几个来几句你们读书人常常挂在嘴边的拿什么修身齐家的话，乐呵乐呵。”
换做其他儒生遭此欺凌后只怕要愤然还击，可这书生却断然没这份觉悟，还没转过弯的他惊疑一声，旋即摆手道：“这可不行，子曰君子处事，贵能克己复礼，济时益物。”
泼皮抬腿便是一脚，蹬在书生洗到起褶的长袍上，留下一个显眼脚印。书生吃痛往后退了几步，已是没了退路，扶墙才堪堪没跌倒。
书生一退，泼皮便紧逼上前，指着自己鼻子骂道：“老子曰能说，那就能说，你小子可别不识相。”
书生苦着脸点头称诺，干咳几声后像模像样昂首道：“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只为捉弄这寒酸书生的泼皮哪管这书生说的是什么意思，见他顺了自己心意便大声叫好起来，其余两个泼皮也拍掌附和，书生露出个腼腆笑容，心里长舒一口气。
“看你小子上道，今天就先这样，扯了这么一大段狗屁不通的话，就给你免去一贯钱吧。”
书生眼睛一亮，点头哈腰躬身追问道：“好汉，要不我在给你来两段，你把这两贯钱也还我？”
侯煦扶着额头无语，果不其然三个无赖回身便是好一顿的拳打脚踢。如此不谙人情世故的愣头青还真是少见，他今日也算长了见识。
看着捂着脑袋弓身趴地上还在惦念身上长襟别被扯烂的书生，侯煦摇头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
姑苏城外前尚书令叶颖遇刺的阡陌小道上，被无数百斤战马硬生生踏阔了数丈。这片离着姑苏城还有些路程的荒原外围，数十骑游曳驱赶过往百姓，有几个还想着抄近路的田间农夫趁几骑稍不注意，快步穿行，结果让发觉的骑士调转马头当场射杀一人，吓的其余几个恨不得四肢并用逃离这是非之地。
一名乌足铁骑的都尉跃下马走进血泊当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腥气扑鼻。
血泊中那具被侯煦从天灵盖刺进一枪穿身而过的皇城禁卫尸首旁，一名杂发老人正蹲着细细验尸。
老者姓黄，名讳早已不可考，是姑苏城内最富名气的仵作，市井街坊常传这黄老头见过的尸体比活人还多。约莫是常年跟死相各式凄惨的尸体打交道，整个人看上去都阴气沉沉，脖子上挂着个酒葫芦，斜眼瞟了这都尉一眼，后者顿时脖颈一凉，噤声摆了个请的姿势。
黄老头抽出插进禁卫尸首腋下的一把小巧利刃，顺手在自己臂袖上抹了一把，擦拭完毕后才向马车旁那个一身锦服的高大男子走去。
慕容抚胥，广陵道慕容氏老家主的庶子，当今广陵道节度使慕容抚誉同父异母的弟弟。慕容氏是广陵道首屈一指的大族，嫡门掌文，庶门仗武，相辅相成，在大殷皇朝中也是一等一的高门豪阀。
慕容抚胥年过而立，虎眸剑眉，雄武非凡，在慕容氏的倾力栽培下未立冠便已在武学之道上登堂入室，唯一使人诟病的是执政的铁腕手段，让整座姑苏城迫于其威而屈服，即便姑苏城里敢直言劝谏不惜一死的儒生士子再多，也吃不消慕容抚胥自诩不输床榻上冰火双磨的功夫。
众所皆知这位残暴凶戾的姑苏城主两大喜好，一是将城中犯禁者束缚绑石扔进城外隽水河里，活活溺死。二是将死囚浑身上下浇灌火油任其逃生，他持弓开弦搭火矢，每次以箭擦身激火引燃而不当场射杀为喜，兴起时一日能以此法杀数十人，让广陵这道位于江南的温婉之乡平增一份暴虐，其兄慕容抚誉在广陵道一手遮天，慕容家亦是树大根生，即便姑苏满城怨道，又如何上达天听？
何况在广陵道这大殷江山里的一亩三分地中，慕容家便是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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